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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黃鳥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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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元十八年,大都。

“駕!”

“駕!”

安貞門街上人頭攢動,兩匹純種的汗血寶馬沿街馳騁,一路驚起陣陣喧嘩聲,卻沒有人敢大聲抱怨出來。

無他,只因正在騎馬的兩人,一個是剛剛逝世的廉平章的侄子廉慎,一個是伯顏將軍手底下的紅人哈濟爾。

慌亂擁擠的人群中,忽然出現一對父女,正站在其中一匹馬前行的路上。

“讓開!”馬上的少年大喝。

但是已經遲了。寶馬風馳電掣,猛地撞上前方的男人,男人臨死前,只來得及將年僅十三歲的女兒推出去。

一時血濺當場。

“死人了,撞死人了!”人群發出嗡嗡聲。

“爹!!!”女孩淒厲地大喊。

“籲——”馬上的少年拉住韁繩,寶馬高高擡起前蹄,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。

“安分點,追雲。”少年道。

“廉慎!”另一匹馬上的少年在他身旁停下馬,瞥了一眼地上橫死的人,道,“你撞死了個漢人。”

這少年眉毛濃密,淩厲如劍,斜斜的飛入鬢角,臉側有一道淡淡的疤,為他俊朗的容顏平添了幾分冷厲。比起四年前,哈濟爾的氣質沈穩了些,也更具有攻擊性。

“你輸了。”哈濟爾說。

廉慎聞言眉頭一皺,不悅道:“哈濟爾,你拿我尋開心呢!”

廉慎的眼眸狹長,眼角有一顆痣,他道:

“那人分明是自己撞上來的,怎麽能算我輸?”

圍觀群眾從對話中確定:兩人確實是在安貞門街上賽馬。

人群中的議論聲大了些,哈濟爾琥珀色的眸子微瞇,四下一掃,淡淡道:“吵什麽?”

路人頓時噤聲,低下頭四散開去,不敢再多言。

擁擠的道路霎時變得空曠,只有小女孩的哭聲格外響亮,也格外刺耳。

廉慎自覺面子上過不去,斥道:“閉嘴。”

女孩的哭聲戛然而止,她雖然才十三歲,卻已谙生存之道,臉上還掛著淚痕,用手死死捂著嘴,眼睛大睜,驚恐地看著廉慎。

或許是被女孩的反應所愉悅,廉慎從腰間取下一個錢袋,扔到女孩腳邊,道:“滾吧。”

哈濟爾在馬上旁觀,並未開口:死了一個漢人,著實算不了什麽大事。

“怎麽,還不滾?”見女孩一動不動,廉慎不耐道。

女孩的身子瑟縮了一下,抽抽噎噎地說:“我爹爹死了……我要我爹爹。”

女孩一開口,眼淚又滾了下來。

廉慎眉頭一皺,旁邊哈濟爾已經忍不住笑起來,廉慎瞥他一眼:“你也閉嘴。”

哈濟爾擡起一只手:“好好,我不笑便是。”又問,“這下你打算怎麽辦?”

註意到廉慎按在佩刀上的手,哈濟爾唇角微彎,很樂意看他的笑話,補了一句:“當街殺人,這可與縱馬傷人性質不同了。”

廉慎撇嘴,把手從佩刀上挪開,居高臨下地對女孩說:“那裏面有一百兩,足夠買你爹的命了,你還想怎麽樣?”

女孩手抓著爹爹尚有餘溫的手,瑟瑟地盯著廉慎不敢說話。

“啞巴了?”廉慎道。

見廉慎還有發怒的跡象,哈濟爾道:“行了,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麽……掃興,咱們走吧。”

說著,他輕踢了一下馬肚,那馬被他馴服得極溫順,當即心領神會,“噠噠”著馬蹄走起來。

廉慎見了,也不想再跟一個小女孩糾纏,一夾馬肚,跟了上去。

兩人沒走多遠,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厲喝:“站住!”

廉慎頓了頓,轉過頭去——他倒想看看,在這大都,有幾個人敢這樣同他說話。

哈濟爾也訝異地轉過身去。

只見那女孩身旁半蹲著一個少年人,穿一件檀褐色破褙褡,打著補丁,身形纖細瘦弱,下巴削尖。他正用衣袖給女孩擦淚,隨後擡起頭望過來,纖細的眉毛下,烏黑的眸子盛滿了怒火。

哈濟爾心道:是個美人,嘖,只是這氣得咬牙切齒的……不知道笑起來是什麽模樣。

女孩連忙拉住少年人,低聲道:“蘭哥,別……”

女孩雖然不認識兩人,卻知道一定是他們惹不起的人,想勸阻宋芷,可馬上尚未走遠的兩人,已經聞聲折了回來。

“不怕,滿兒,”宋芷安慰道,“蘭哥幫你。”

白滿兒聞言便不說話了,擡眸看了那兩人一眼,怯怯地點點頭。

廉慎或許是許久沒被人這麽呵斥過了,感覺有些新奇,將馬停在兩人一屍旁邊,俯視著宋芷,問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宋芷知道就是他撞了白滿兒的爹,自然沒什麽好臉色,冷冷道:“賤民一個,不足掛齒。”

“倒是閣下當街縱馬撞死了人,就想拿點銀子了事?”

廉慎被氣樂了:“一百兩,可以買十個像那樣的漢人的命了,你還不滿足?”

宋芷冷笑道:“你們蒙古人,都如此野蠻麽?”

廉慎有些好笑地瞥了哈濟爾一眼,說:“抱歉,我是畏兀兒人,不是蒙古人。”

他用下巴指指哈濟爾:“他才是蒙古人。”

哈濟爾低下頭,淡淡看了宋芷一眼,道:“你對我們蒙古人,有什麽意見麽?”

宋芷正欲說話,白滿兒拽了拽他的袖子,沖他輕輕搖了搖頭。

宋芷忍了又忍,方才冷冷道:“不敢。”

哈濟爾道:“不敢最好,否則我不介意讓這兒再多一具屍體。”

宋芷鐵青著臉沒說話,因為他想起來眼前的人是誰了。

至元十四年的時候,他曾在浦江見過此人一面,忽都虎將軍的兒子,如今軍中新進的紅人哈濟爾,漢文名字叫孟桓,字征南。

從十五歲起便跟隨伯顏將軍南征北戰,十分得伯顏將軍喜愛,前幾個月他剛剛東征日本歸來,元軍雖然大敗,年僅十九歲的哈濟爾卻討得了世祖的賞識,不降反升,擢為從七品修武校尉。

旁邊的廉慎他沒見過,但想來是跟哈濟爾差不多的上層貴族。

這樣的人,即便他告去官府,也不會有任何作用。

官府不僅不敢接這樣的案子,說不定還會反咬他一口,來討兩位貴公子的歡心。

即便真的接了,也沒什麽用。刑律有載:“諸驅車走馬,致傷人命者,杖七十七,征燒埋銀。”廉慎有的是銀子,燒埋銀不在話下,而杖七十七,估計官府不敢打。

孟桓掃了他一眼,道了一句:“廢物。”便驅馬離開了。

廢物。

宋芷咬牙,四年前,孟桓也這樣說過他。

等廉慎和孟桓都走了,白滿兒才拉了拉宋芷的袖子,低聲說:“蘭哥……我們回去吧?”

宋芷回神,白滿兒臉上還有淚痕,一臉擔憂地看著他。

宋芷掐了掐手心,心道:宋芷,一個小姑娘也比你有能耐。

宋芷點點頭,拉著白滿兒站起來,又傾身把白滿兒的父親背起來,才說:“我們回去吧。”

四年過去,宋芷身量拔高了不少,體格也健壯了一些,沒長成一個肩不能抗、手不能提的書生,而長成了一個除了讀書入仕什麽都行的假書生,背一個成年人也不太費勁。

一路上白滿兒都沒有哭。

白滿兒是宋芷的鄰居,父親白春羅,六月初六生,因此叫白重六,白春羅是他的藝名,他是個伶人。白氏家住丹桂坊興順胡同,距此處不遠。

不多時,宋芷便把白重六背到了家門口,白滿兒拉開門栓推開門,兩人一起走進去。

白滿兒的母親姓朱,人稱白阿朱,聽到動靜從裏屋走出來,先是看到白滿兒,斥道:“滿兒,怎麽才回來,你爹呢?”

她不開口還好,一開口白滿兒又開始哭,白阿朱這才註意到宋芷和他背上的人,先是楞了一下,有些發黃的臉色陡然變得煞白,唇上血色褪得幹幹凈凈。

“蘭哥兒?”白阿朱試探著問道,“你白叔……”

宋芷眨了眨眼,想把眼淚憋回去,沒成功,眼淚從眼眶裏一下子滑了出來。

宋芷道:“白叔……沒了。”

白阿朱嘴唇哆嗦了一下,強笑道:“別開玩笑蘭哥兒,你白叔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呢……”

白滿兒抽抽噎噎地說:“方、方才在路上,有兩個蒙古人騎馬……騎得很快,把爹爹撞死了……”

白阿朱終於不笑了,眼珠發僵似地轉了轉,然後死盯著宋芷背上的人。

雖然只露出來半個腦袋,可白阿朱知道,那就是她的丈夫,血從他的頭頂流下來,流了半張臉,宋芷的衣服上被蹭了不少血。血腥氣濃郁得令人作嘔。

白重六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,一點活人氣也沒有,分明是死透了。

宋芷道:“白姨,我先把白叔背進去吧。”

白阿朱想撐起一個笑臉,沒撐起來,勉強點點頭,低下頭紅著眼眶說:“多謝蘭哥兒了。”

宋芷沒吭聲,把白重六背到屋裏,放到床上,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,放在桌上,道:“這是那人賠的銀子,白姨您收著,以後用得著。”

白叔是白家的主要收入來源,如今沒了,白阿朱和白滿兒以後沒了收入來源,省著點兒用,這一百兩夠他們花好些年了。

白阿朱的眼淚嘩地一下就流出來了,她抓著錢袋,哭得說不出話來,這是白重六用命換來的銀子。

宋芷抿了抿唇,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場面,在母女兩人抱頭痛哭之時退了出去。推開自家的柴門進去,秀娘在裏間做些女紅。

“少爺,回來了?”秀娘問。

宋芷把針線從她手裏拿過來放在桌上,而後傾身攬住秀娘,道:“白叔沒了。”

兩年前,宋芷和秀娘從張惠府上般到興順胡同,白滿兒一家就成了他們的鄰居,鄰裏相處得極好。

“沒了?”秀娘失聲道,“發生了什麽?”

宋芷簡要把安貞門街上的事情說了說,秀娘聽後,神色變得很奇怪。

看上去似乎很平靜,卻於平靜底下壓抑著憎恨與怨毒

秀娘恨蒙古人,宋芷知道。

恨之入骨的那種恨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註:廉平章是廉希憲,至元十七年末死的,生前官至中書平章政事,廉慎是廉希魯的兒子,廉希魯是廉希憲的兄弟,史書關於他沒什麽記載,廉希魯是真的,廉慎是虛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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